電梯:
(1)(2)(3)(4)(5)(6)(7)(8)(9)(10)(11)(12)(13)(14)
----------
(鷹)
「妳在袒護她?」身穿一身黑的女人忍不住冷笑,挺起身向她走來,絲毫不講輩份,「文律的人有什麼好袒護的。」
就文星伊看來,安惠真的我行我素是很明顯的自信心膨脹,但她也是有本錢才敢這麼倡狂。
況且她的顧慮十分合理。
「安惠真!」丁輝人聽見,立刻奮身擋在兩人之間,眼睛冒著火光,示意年下退開。
丁輝人是個公私分明的人,就算文星伊對文律的恨意再怎麼明顯,就算安惠真是自己最親密的伴侶,她也不會讓安惠真自作主張地發表評論,畢竟真正能影響全局的人,除了文星伊以外,只屬被牢牢綑綁在椅子上的那人。
「妳給我放尊重點。」她最終還是忍不住推了安惠真的肩。
該死的血緣關係。
想到這些無力改變的事實,文星伊就在心裡嘆了口氣。
她當然明白安惠真為何要發這麼一大個火。
在得知文律的作為後,安惠真就對他抱持高度的恨意和警戒心,深怕哪天會把對方引來,對三人、甚至整個沙漠北國的生活造成大亂。
傳說,文律身邊跟了一群裡最惡名昭彰的歹徒,各個嗜血如魔卻對文律忠誠如狗,所經之地幾乎不再被世人提起,是實力不容質疑的文星伊都不得不退卻的惡團。
她轉過頭,看向不久前還在和自己對持的叛徒,心裡一陣酸意。
白布蒙蔽她的雙眼,麻繩捆綁她的四肢,和最初見面的悲慘模樣頗為相似。
或許是文律的影響,文星伊總是下意識地對女性比較溫和,但這還是她第一次吃了這麼大的虧。
說來也諷刺,這唯一的女性和文律居然有些關係,且還不淺,讓一向合作無間的三人在關鍵時刻自亂陣腳。
「歐膩明明最清楚他的為人,」怒火仍未退卻,安惠真離丁輝人更近了些,近乎是壓著她的肩,瞪向文星伊身後的叛徒,「特別是願意待在他底下的人。」
憤怒使丁輝人的身體不自覺顫抖著,深怕忍不住情緒便奉上一拳,腦海裡是千百個這時不能說出口的歉意,只好低著頭拽過安惠真離開房間,以免她又說出什麼爆炸性的宣言。
而此刻一下子要面對諸多難事的文星伊,卻反常地沒有理會安惠真的無理,只是很安靜地閉上眼,等房間恢復原有的寧靜。
良久,她問。
「妳到底是誰?」
待低聲劃破寧靜,方才一直沈默的金容仙才默默一笑。
等很久了,這句話。
「終於肯問我了?」她無所畏懼地面向前方,讓人很難將這股自信和她實際上的處境聯想在一塊。
直到冰冷的鐵椅時刻提醒著她可能正接受拷問,她才忍不住用指甲深深地扎進一手的手背上,留下難堪的爪印。
文星伊當然看不到,表情很無所謂地拿起桌上的玩意兒,手指沿著鋒利的那面緩緩而上,直到尖端淺淺地陷入自己的指尖,造出危險的凹痕。
「別讓我反悔。」
被剝奪視線的她聽見了金屬摩擦的聲音,刺耳的像在她千瘡百孔的白骨上磨刃,令她不自在地縮了縮身子。
現在似乎不是調侃的好時機;文星伊出乎意料的話題,算是變相應證了這點。
「南國有項精美的文藝,我前些年還有幸觀賞。」低聲撩過自己的耳際,像平靜湖水中突然落入的小石子,牽起陣陣漣漪,「他們會合理買進稀有的動物骨骸,如駱駝或牛隻,憑一雙巧手和幾個月甚至幾年的時間,在上頭雕刻出精緻的圖形,再高價賣出。」
得說,她很久沒有聽到文星伊一口氣說出這麼多字了,該慶幸文星伊難得對一個話題這麼有熱誠,還是慶幸她還未接受嚴刑拷打?
她能聽見持續不斷的磨刀聲,正揪著自己的耳辦,考驗著自己所剩不多的耐心。
一趟旅程下來,她實際也只見過文星伊在相識的那片沙漠上大開殺戒,其餘時間是沈默寡言,並未引起額外的衝突。
儘管從那刻起就知道文星伊不是個好惹的傢伙,儘管知道人的聲音能隨著語調變化萬千,文星伊的反差仍對金容仙造成不少衝擊,一小時前溫馴的像隻家犬,此刻卻像殘暴孤狼的她,似乎已經不再包庇自己。
或許自己在文星伊眼裡,也是個表裡不一的惡瘤。
是她消磨了對方珍貴的信任,這又何嘗不是她應得的。
堅信可恨之人會得到報應,是人類最卑微的信仰。
金容仙想,她從逃脫以來的所作所為,不也是為了反抗家族,讓他們蒙羞,讓自己自由。
「這項藝術名叫骨雕。聽來很美,對吧?」
金容仙還來不及咽口水,聲音來源便不疾不徐地從左移到右,不留於一處,弄得她心頭一震,不自覺抿嘴。
文星伊看得到。
她看得到金容仙的失誤,但她仍得看得更清楚,才能知道金容仙真正的目的和自己成功的機率。
幾年來,她最大的願望不是找到歸屬,而是殺了那個出現在每個惡夢的人。
殺了文律,她隨處漂泊的心才能安息,連同死去父母的冤魂。
她情感是根弦,可以彈奏出美妙的音色,也可以劃破彈奏者的皮肉,使其害怕,並不再接近。
如果能選擇,她寧願忽視沙漠裡嬌小的身姿,忽略那同樣卑微的叫喊,也不願再次體會被背叛的感覺。
探索者深吸一口氣,在轉身放下磨刀器的同時,慢慢地吐出。
「但僅僅很美完全是不夠的,它還得要特別,特別到會有人願意花更多錢買下它。」她用一種危險又極具魅力的聲線,薰陶著金容仙逐漸迷離的意識。
拇指緩緩掠過刀身,直到指腹沾上一層鐵屑,在白光的照明下,有鑽石般閃耀的錯覺,讓她想到自己寶貝的手槍。
沙漠之鷹, 盤旋蒼穹,傲視大地。
她靠在桌邊,看著擺放整齊的器具,對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的事情,沒有一絲想法。
沒有一絲同情,沒有一絲依戀,再次張嘴。
「他們開始精進手藝,花數十年的時間不停磨練,直到最精湛的手藝也提高不了價格。」語畢,她朝著金容仙走去,腳步規律,如牆上不曾存在的指針。
金容仙給了她想要的關愛,然後再用行動說,我是騙妳的。
像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玩笑。
可惜她開錯了對象。
「所以他們開始使用不同材料,那些在黑市裡也很稀有的材料。」一手拿著方才把玩的小刀,另一手仍沾著鐵屑,要把房間都染成鐵灰色。
「象牙、鯊齒、獅頭骨⋯⋯」她平鋪直敘道,腦海裡回憶起這則故事的背景。
昔日猛獸沒了皮肉、放了鮮血,只剩一地白骨,任由買家評比、挑選,讓上頭的一串數字決定它們的價值。
在人類的貪婪下,生物是如此渺小。
在大自然的擁抱裡,人類又是多麽微不足道。
犧牲是必然的,他們說。
為了人類,為了生活,為了我——
「直到動物不再能滿足買家。」
到頭來,不就是自私。
「妳猜他們最後用了什麼?」
金容仙的每口呼吸都是鐵味。
她知道文星伊還拿著刀,且朝自己走來。
冷汗從額邊滑落,她卻沒法抹拭,像個只知道哭的嬰兒。
她想說點話,但這時又像個正直叛逆期的少女,嘴巴緊緊地鎖著。
文星伊就近在眼前,但她看不到。
寒冰凍傷了她的指節,但那似乎是來自於文星伊的氣息。
這不是一個騙子該有的模樣。她應該要很有自信,儘管嘴在顫抖、眼睛在哭,內心都該要充滿自信,因為她知道,就是要用這副反差欺騙對方,得到她想要的,然後瀟灑離開。
但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麼。
她只知道一件事。
她不想當騙子了。
「人類自認高等,漠視其他物種,直到他們為了對方的骨肉,自我毀滅。」
文星伊是隻老鷹。
她用無人能處及的高度,造出如針般銳利的影子,吞噬著大地。
看似傲慢,看似漠然,卻將整片沙漠都看在眼裡。
當文星伊說骨雕很美的時候,她是認真的。
就像當她用拇指輕輕掠過金容仙的眼窩,用鐵屑畫出一行線條優美的橫線,然後靠在金容仙的耳邊,用色澤曖昧的唇瓣說,妳很美。
她是認真的。
「這讓我好奇,妳的呢?」
「把我的衣服掀開。」
手臂僵硬,懸在空中。
文星伊用僅僅是一秒的時間,緩和她所聽到的衝擊言論。
那命令式的語調讓她很是不悅,甚至萌生一股奇怪的挫敗感,侵蝕著她應該牢固的地位。
她看向對方,本該處於下風的金容仙,這時早已整頓好情緒,面色平靜,一點也沒有正遭受威脅的知覺。
「而我為什麼要聽妳的話?」她忍著渾身不自在的羞辱感,狠狠咬著牙,握緊手中的雕刻刀。她早該下手,早該將私慾拋到腦後,執行她仰賴維生的復仇計畫,可她卻一直放過金容仙,這一個騙走她好不容易建起的信任的奸徒。
文星伊不是小孩子鬧脾氣,更不是為了滿足勝負欲,她只是很不甘願,為什麼自己會願意把最脆弱的地方,展現給一個沙漠裡或許遍地可循的陌生人,並期待對方會給予相對的回應。
但她忘了金容仙是特別的,是她文星伊難得一見的女人。
骨子裡的叛逆因子瘋狂跳動著,不停刺激著大腦。
金容仙要她溫柔地掀起衣服?她偏不要。
抬手,小刀穩穩地靠近金容仙。她能感覺到忽然屏住的呼吸,甚至是加快的心跳,訴說著女人凌亂的思緒。
接著,她讓鋒利的那端成垂直,讓刀刃劃破女人胸口處的布料,動作像切奶油那般滑順,直到裂縫到達心口。
金容仙能聞到更重、更危險的鐵鏽味,正刺激著鼻腔,翻攪著胃。
冷汗浸濕了她的前額和胸膛,像是墜入了大海,又或是突破蒼天瀰漫的雷雨雲,空氣稀薄得窒息,每分每秒都在生死邊緣。
手背掐出了一道道月牙狀的血痕,傷口外層的嫩皮不規則翹著。
普通人來說有些噁心的畫面,對算是有點經歷的金容仙來說,卻一點也不驚悚,一點也不疼,一點也不能透過疼痛轉移焦點,儘管文星伊接下來施展的疼痛有可能會害死自己。
這讓金容仙忍不住在心裡笑道。
什麼時候連自殘都這麼困難,這麼小孩子氣,這麼卑微。
當冰冷碰到肌膚的那一剎那,金容仙差點屏不住氣,幸好對方終於看到了她想展現的東西。
震驚下,一個面積不大但輪廓鮮明的太陽圖示,佇立在金容仙的胸口,用暗紅色警示著窺視者。
比起刺青,那更像某種沒有造成傷口的烙印,皮肉仍白皙平坦,似乎也不會隨時引起不適。
文星伊努力平復情緒,身體卻使不上力,無力地抓著利器,退至半米外。
那圖示風格眼熟地令她發冷。從深處散發的寒意,像要把體內的血液都凍結,讓她成為一座冰雕,而雙眼腥紅的熱又要將她融化。
生不如死。
半吶,文星伊終於沈住氣,發問。
金容仙,妳到底是什麼?
然後那人抬起頭,頭髮貼在前額,眼睛像沒有白布條遮蔽,直直看向她,回道。
「我就是鑰匙。」